江明君手敲著車窗邊沿，打著方向盤，瞥了眼后座，韓瑯剛剛回家從臥室里拿出來一個布箱?！澳阋郧坝衼磉^這邊嗎？”江明君看著前面的車流，“物業(yè)打電話之后，來過?！彼吭谧簧希戳讼吕?，從側面別了過去，“以前，我都不知道有這個位置?！避囋谀菞澯兄笫駱涞膭e墅門口停下來，又是一年七月了，石榴花只剩下零星幾朵，韓瑯抬頭看了一眼，漂浮流動的云擋著刺眼的光，二樓的窗簾拉著，江明君在開門，肩背寬闊，挺拔有力，“你帶我過來，就一點也不害怕？”江明君推開門，回頭看了他一眼，“我有什么好怕的?！焙夷镜募揖邭v久彌新，除了塵埃，沒有任何泛舊的痕跡，地板上躍動從窗欞打進來的光影，旋轉樓梯轉角的花瓶是空的，它好像佇立在這，等待了許多年，等待主人的到來。江明君，你當時選這套房的時候，一定是很認真吧。你像是要走進這幅畫里去，再也不回來了?！斑M來啊?！彼蝗死艘话?。“不換鞋？”江明君剛想說不用，才發(fā)現韓瑯已經從鞋柜里拿出拖鞋來了，“…”“你隨意?！表n瑯打量著這棟仿美式的宅子，江明君已經坐到了沙發(fā)上，摸了摸口袋，才想起來已經戒煙半年多了，揉了揉頭發(fā)，看著韓瑯，“你現在很像那種去抓小三的時候到處找蛛絲馬跡的正室?！表n瑯被他逗得笑了笑，“那你別讓我找了，直接說吧。”他把手插進口袋里，半晌不說話。韓瑯不知該作什么表情，臉上肌肉抽搐，最后木著張臉，緩緩問了一句，“真有?。俊苯骶颜掌瑏G到茶幾上。“我就找到了這個?！表n瑯沒去看照片，他直愣愣地，看著江明君的臉，他真的喜歡了這個人好多年，十六歲的時候江明君還沒這么成熟，黝黑的瞳仁像是黑曜石，熱情而自負，現在他三十六歲，韓瑯有時候都不敢看他，那雙眼睛像是撫仙湖深不見底的湖水，波瀾不驚，讓人喘不過氣來。他眨了眨眼睛，這次眼淚沒憋回去，一滴一滴掉下來，“你給我看什么啊，江明君?！苯骶栈赝茸叩剿磉叄土颂涂诖?，摸出來一張紙，“我就知道你要哭的，你最近越來越愛哭了韓瑯，那就一張照片，你看都沒看，哭什么?！笨墒俏矣帜茉趺崔k呢，韓瑯捏著那張照片，有些絕望的想。“這就是那個孩子嗎？”江明君點點頭，他躺下把頭枕在孕夫腿上，頭抵著圓潤的下腹，“我不知道韓瑯，我只能找到那張照片，我讓人去找那個男人，但是渺無音訊，我實在是不記得他什么時候出現，又是什么時候消失，包括這個孩子。”“你愛他嗎江明君？”“我不知道，我不想騙你，韓瑯，我不知道，至少以我現在的記憶來說，我沒有一絲一毫與他有關的記憶，我不愛他?！表n瑯點點頭，他想了一遍，除了接受，他又能做什么呢?！澳禽喌轿姨拱琢?，江明君”，他把手蓋在那雙沉穩(wěn)的眼睛上，“別看著我?！薄拔抑溃愫懿唤?，為什么我非要這么執(zhí)著于這個人，這得從好多年前說起了，從我的少年時代，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嗎？”江明君點點頭。“我很高興?！表n瑯笑了笑，“我也記得第一次見到你。”他摸著他用手掌蓋著的眼睛之下挺直的鼻梁，“你那時候坐在副駕駛，長得那么高，穿著一件灰色的針織衫，你還記得那件石頭島的外套嗎，這么多年，每一年我給你買衣服的時候都會帶一件這個牌子的?！薄耙驗檎娴暮芎每?，我喜歡了這么多年，衣服是，你也一樣?！卑ê退粯拥男螤睿也桓?，不敢表現出來一絲一毫，所以愛選和他商標相似的牌子?！拔艺f我很早以前就喜歡你，二十年了，是真的很早以前?！苯骶氚情_他的手，韓瑯強硬的把他的腦袋按著，“你別動，江明君，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，你就讓我說完吧?！薄暗也恢罏槭裁?，你們都要那么討厭我?！彼洺肫鹚聠畏ξ叮紳M傷痕的少年時代，陰暗潮濕，見不得太陽。“高中的時候，和你上學碰到的每一天，我都很開心，你還記得那會的社團嗎，我對游泳一竅不通，現在也是，但你選了，我就跟著你，嗆了我好幾次水，有次嗆得太厲害，被送去了醫(yī)務室，就是在那里，我見到了許星。”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抖著，江明君忍著沒有動，捏緊了拳，任由他毫無力氣的捂著?！斑€有，很多，但我也忘記了很多，那時候放學了我不喜歡回家，每次都會在樹林里看你們打排球，我畫了很多你，但你不知道，江明君，我有時候覺得很不公平，你什么都不知道?！彼Ａ送＃爱斎?，這些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，過去這么多年，說或者不說，都無所謂了?！薄按髮W之后我覺得，你這個人，或許某天我會在異國他鄉(xiāng)和別人云淡風輕地提起來，以前我很喜歡一個高大的中國男孩。”他摸著江明君的臉，“江明君，你知道嗎，我真的很討厭那個大院，討厭他們的排擠，討厭他們的誣陷，討厭他們那些無厘頭的惡意，我十幾歲的時候幻想過我的二十多歲，應該已經遠走高飛了，在離你們很遠的地球那一頭，所以十幾歲的時候我愿意忍著，因為這種生活，總有一天會結束的，我忍到那一天就好了?！薄拔蚁胍蚰闾拱椎?，是大二那年，我想你應該猜到了。那時候我剛剛從老師那拿到交換生名額，我很開心，我終于不用再忍了，我離我的夢想之地，只有一步之遙，這就像是一個美夢，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，那天我回家拿老師要的證明，觥籌交錯，從來就和我沒什么關系，可偏偏我就看見別人扶著你進了房間，我那么喜歡你?！笔鶜q，十七歲，十八歲，十九歲，二十歲，他都只喜歡這一個人。他以為眼淚會決堤而出，但此時此刻，好像當年那個二十歲大膽的男生再次尋著時間在茫?；囊爸薪K于來這一趟，“我偷聽到他要和你上床，我可以去找人，可以去叫醫(yī)生，可是我喜歡你，江明君，我那會馬上就要走了，所以那時候的你對我來說，是個誘惑?！苯骶拇矫蛑?。“所以我進了那間房，江明君，那年被我們被攪和在一起，自此糾纏不清的人生，從來不是意外，是我算計得來的。”時間長久的停駐于此。“我以為那只是一場情事而已，那一天之后，我們仍然會各奔東西，但那群人來得太快了，我只有荒謬的勇氣，卻沒想過要承擔的后果，我爸只想讓我嫁給你，他拿了我的護照，我拿不到戶口簿，可是偏偏是那時候，我懷孕了，江明君?！彼械氖虑槿言谝黄穑切┦畮讱q的時候壓抑著，暗無天日的情愫在那樣困頓的日復一日的折磨和搖擺不定中，長成遮天蔽日的藤蘿。他走不了了，為什么所有美夢都像一吹就破的水月鏡花，為什么他想做的事，總是差那么一點，喜歡也是，夢想也是，總要抓住一樣吧?！拔抑廊绻惶煺嫦啻蟀?，我不會從這場意料之外的婚姻中得到什么好結果，我從一開始就知道，可那時候我覺覺得，我要先嫁給你，先享受這場美夢，那些之后的，我都不怕?！崩г谶@場風雨里，其實是我自己的選擇，我知道此后經年，狂風呼嘯，會把我的生活摧毀成一片廢墟，困住我的，我走不出來的，是我自己的愛。我困苦于這份愛，卻也渴求這份愛。“結婚之后，我去你學校找過你，想和你說明白，但我總是見不到你，后來，我們開始熟起來，江明君，你是一個很好的人，你對我很好，我貪戀這份好，我不敢再說出來，也不想說出來?！彼]了閉眼，眼淚還是擠出來，“但是我沒有想到，會有人比我還要早，我要怎么辦，我不但私自篡改了兩個人的人生，這中間還有第三個人，我接受不了?！苯骶阉氖殖断聛恚惫垂吹亩⒅?，“你還真是深藏不露，做了這么大膽的事，還敢瞞這么久?！表n瑯低著頭?！澳闶遣皇怯X得我會這么說？韓瑯。”江明君盯著他的臉，拉著他的肩膀把他抱到腿上，“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韓瑯，對我來說，當初為什么在一起已經不重要了，當時不是你，也會是別人，至少今時今日我無法想象另外一個人和我在一起過這么多年，而我們的生活，很不錯，此時此刻，這才是真的。我不在意的，韓瑯，所以你不要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?！薄盎蛟S你覺得，這不重要，可對我來說，我愛你，這是我想要一個答案?！彼蜷_了布箱，里面有一沓畫，或者是已經畫完的，或者是寥寥幾筆的草圖，無一例外，全是江明君，紙張泛黃，這是陳年舊物。江明君把畫從他手上接過來，這是他少年時代的吉光片羽，“這么會畫啊，怎么之前都不給我看呢？”韓瑯按著他的心臟，“那你愛我嗎？”江明君把畫放回箱子里，“如果你想要，我會愛上你的?！边@怎么可以呢，江明君，這遠遠不夠，可我知道，你對我也只能這樣了。他眨了眨眼睛，“好?！薄澳撬浅霈F了呢？”那片深邃的湖泊涌起驚濤風浪，把他席卷入深水之中，“我只要你。”